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1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季老太太。
天空下着细雨,薄雾一样的散落,空气里、地面上都是潮湿的一片。雨天的时候,天气总是暗得很快,我站在母亲的水果车旁帮她一起收拾,正准备回家。
对面的诊所里出来一位老太太。她坐在轮椅上,轮椅上挂了两个红色的透明塑料袋,一个袋子里装着衣服,还有一个袋子装着些什么药物,看不太清。
陪着她一同出来的,是一位少年。他穿二中的校服,蓝白相间,生得眉眼俊秀很是好看,只是此刻他的眼底带着些许不耐烦的神色。
他奔跑着推着季老太太的轮椅,老太太的手紧紧地抓着轮椅的边缘,剧烈喘息着,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推飞出去。
可后面的少年似乎浑然不觉,他仍旧猛用力地推着,直到过了马路隔着老远就松开了手里的轮椅扶手,像是为了躲避什么病毒,头也不回地跑远了。老太太连带着轮椅在原地打了一个圈才停下来。
她坐在轮椅上,双手握在一起,用一种极其理所当然的口吻对我说:“你来推我一下。”
我这才看清楚她的面容,一瞬间几乎被吓呆了。那一年我换了工作,在一所大专院校教基础医学,主要负责人体解剖学。在给学生带实验课的时候,我见过各种各样的标本,经常拿着被福尔马林浸泡着的器官给学生们授课。
我相信有理有据的科学,但同时我也相信那些在旁人看来玄而又玄的自然之道。见惯了非常物,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再难有东西能够让我感到震惊。
但那一刻,我真的被吓到了。那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又或许不该称之为人。全身上下裸露出来的皮肤,全部都是烧伤后留下来的疤,不是一小片小片的,是整片整片的,见不到哪怕指甲盖大小完整的皮肤。
她的脸右侧的眼珠没了,上下眼睑快黏到了一起,没有眉毛,鼻子看不出原来的形状,嘴巴是歪的。她的手,像烧干的鸡爪一样,暗黄,极尖极细。
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倒像是一件死物。偏又有那偶尔眨动的右眼和蠕动的嘴巴,透露出几分诡异的生机。
让胆子小的人,打从心底瘆得慌。
我过去将她的轮椅推正,问她:“你自己能回去吗?”
她斜着左眼过来看我,又低下头看母亲摆在水果车旁边的一筐荸荠,问:“大妹子,你这荸荠多少钱一斤?”
“卖别人的都是三块五,你要的话,就三块钱一斤。”
她称了一斤荸荠,也不洗也不削皮,就用干瘦蜡黄的手指抓着,直接往嘴里塞。她坐在那儿连吃了两三个荸荠,一边吃着,一边又将目光投向母亲的水果车:“大妹子,芒果怎么卖的?”
“芒果七块钱一斤,你要的话就给六块一斤。”
“你是要便宜点儿,卖给我的所有东西都要比卖别人便宜。”她仍旧是理所当然的口吻,像是全世界都欠她,也理所应当地要补偿她:“这芒果好吃吗?”
我微微皱眉,对她理所当然的态度有些不愉。母亲在和周边来往的几位妇人说话,她没有回老太太的话,似乎没有听见。但我知道,她只是在假装听不见而已,眼角偶尔瞥向老太太,那目光里分明藏着不可言说的深意。
2
老太太让我送她回家。
她的出租房距离母亲的店面并不是很远,虽然这老太太说话的方式我不是很喜。但我到底是个年轻人,而她却是个用乡下人的话说,黄土都快埋到脖子的人,我又哪里至于去和她计较。
我正要去推她的轮椅,母亲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攀谈,她皱眉朝我招手:“木木,快过来帮我看下摊子,送货的人来了,我得去领下货。”
她站在那里,神态非常的焦急。我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又转过头来看了看老太太:“奶奶,我把你推边上,你等我一下。”
她只顾着埋着头吃荸荠,果皮碎屑吐得地上身上都是。似乎压根儿就没听到我说的话。
母亲走过来冲我眨眼睛,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别去招惹她,那是个无赖。”
“就是,木木,这你可得听你妈妈的话,跟那种人打交道做什么,平白的脏了你的手。”
“那种东西你搭理她做什么,来,跟五婶儿回去,我去炒炒米给你吃。”
旁边站着一位工厂里面的小领导,他正在旁边撕槟榔,也是冲我摇头:“木木,听你妈的话,你是什么身份,别拉低了自己的档次。”
我更茫然了。被几位长辈又推又拉地带走,回头的时候还能看到角落里坐着的老太太。
她仍旧在那儿吃着连泥巴都没能洗干净的荸荠,神态安详。长辈们说话的声音不小,她只要不是个聋子就一定能听见。但老太太脸上没有半点不愉,她对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充耳不闻。
我有些哑然。我所在的这座小镇,物质并不丰饶,周边的妇人们也爱扯些家长里短,但还算友爱。乡里之间有个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大家二话不说都会伸出援手。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们如此团结一致地对一个老太太展现出如此强大的敌意。
写作者大概都是这样的,对未知的事物和人,总是很容易产生好奇心。老太太就像是一幅画,在不经意间印刻在我心里。我后来总是会想到她。我从镇上居民们的口中,找到了她被大家厌憎的理由。
比如,她是一个无赖。
做过很多让人无法接受、足以让一个陌生人都能对她产生厌恶的举动。
没有人能够具体地说出,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小镇上的。只是很忽然的,有一天镇上就多了一个年轻女人。她总是站在马路中央,看到什么车就拦什么车,要过路费。
被拦住的中巴车停下来,司机给小镇上的警察打电话。警察收到消息赶过来,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会劝她。可架不住她油盐不进,躺在地上撒泼:“我没钱,也没吃的,我饿了。”
“给我钱,我要钱。”
她毕竟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执法人员也不能拿她怎么办。他们就从自己的兜里掏钱给她,让她回家去。
女人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从地上起来,扬长而去。警察们松了一口气,可回去连板凳都还没有坐热。又接到了报警电话,说泰丰路口有个年轻女人拦着路不让车过。
警察们隔着远远地就看到,还是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他们问她:“不是刚给了你钱吗?怎么又搁这儿了?”
“你们一共就给了我那点钱,我买了点菜买了点米,就没了。”
警察们又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些钱,打发她回家。
早些年的时候这样的事情几乎每天都会在小镇上上演,小镇上的执法人员提到这个女人就眉头紧皱,面色难看至极。你问:“为什么不把她抓起来?”
当然是抓过的,前前后后地抓过很多回。可她也没犯法,关也就关那么几天,关完还得放出来,刚出警察局的门口就恢复了原样。
当官的只能管有廉耻的百姓,当地的警察又能拿她怎么办呢?”
再后来,警察接到关于她的通知,他们不会急着出警。而是会跟明事理的人商量,让他们自认倒霉,给点钱意思意思,下次看到是她就早早避开。
女人还算是识相,只要你给了钱,多少她是不会计较的。镇上居民们也习惯了,见到她就跟躲瘟疫一样,远远地就会关门,或者跑开。
直到一个外地来的年轻人,在一天之内被她敲诈了三次以后,终于爆发了。他拿出大叠的钞票,提着满袋子水果坐在车里朝女人招手蛊惑她,说只要她上车就把所有的钱都给她。
女人信以为真,上了他的车。
男人关上车门,车子直接开到了郊区。他从后备箱里提出两桶油漆,劈头盖脸的就泼到了女人的身上。火柴点燃丢到女人的身上,瞬间火光灼人,无边的大火将女人包裹,惨叫声撕心裂肺,而男人就站在旁边平静地看着她。
他到底没有烧死她。
就在女人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的时候,男人扑灭了她身上的火。他主动打了报警电话,又打了急救电话。他和小镇上的警察说:“我没有害死她,这是一场意外,需要多少钱的赔偿,我都愿意承担。”
“她的医疗费,在养病期间的生活费我都愿意出。”
满脸皱纹的老警察,近乎头疼地看着面前正义凛然的年轻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天被她拦住三次,我觉得自己被戏耍了,没有人能够不劳而获,她想要钱总要付出点什么。”
医院,在病床上躺了足足两个半月,自此没有了如花的容颜,也没有了曼妙的身材。她成了整个小镇上最丑的人,有儿童从她的病房前路过,咋然间见到她的容貌,被吓到哇哇大哭。
而年轻男人,果然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医院的各项医疗开支,他一力承担。还请了陪人,甚至连每天的水果都不曾落下。
两个月以后,女人在玻璃窗上看到了自己的脸,失控地尖叫,泪水鼻涕流了满脸,愈合好的伤口再度崩裂。
那几天,最角落的病房里时不时的就发出一声声惨叫。有妇人和其他科室的医生,好奇地站在门口张望,脸上带着浅浅的讳莫如深地笑。
她很惨,但没有一个人同情她,他们只觉得她是罪有应得。
泼她油漆的男人过来缴费,经过保安室的时候,保安出来跟他攀扯。护士站的护士们偶尔遇见他,也会过来跟他说说笑笑。大家都说他做得好,对待那些给脸不要脸的就该这样。
反复之间,他似乎成了英雄。
男人也觉得很是解气。
他们以为经此一难,女人会开始懂得收敛,自此夹着尾巴做人。毕竟容貌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可这不是一个可以用正常思维来权衡的女人。她并没有收敛,这段遭遇就像一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面,反而激发出了她心中潜藏的恶意。
女人更加的变本加厉,她坐着轮椅挡在马路中间,又或者堵在人家酒店、饭店的门口。
在路上遇到小孩儿,她会故意骂她,做鬼脸,直到将小孩儿吓哭为止。
小镇居民不胜其烦,最后还是镇上的一些干部出面,给她许诺了种种好处。她才开始有所收敛。
你问小镇上任何一位居民:“她可恨吗?”
她们都会告诉你:“简直可恨至极。”
可我始终不相信,这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恨和爱。
3
一年惊蛰刚过。
我们去山上祭拜祖先,快下山的时候看到边角有一块新坟,坟前摆着新鲜的水果。但奇怪的是,坟前没有墓碑。
须发皆白的老人在仔细打扫,我不由得好奇,跟他攀谈起来:“爷爷,这块墓明明有人祭拜,怎么没有碑呢?”
不怪我发此问。在乡下有个习俗,人死后一定是要有块墓碑的,好叫阎王爷知道她姓甚名谁,知道她从哪里来,明白她要到哪里去。若是没有墓碑,便从此只能做个孤魂野鬼。若是无人祭拜也就算了,偏又有人祭拜,却没立碑,实在叫人好奇。
但我怎么也没能想到,那里头埋的竟然是季老太太。
也正是因此,我了解到了关于季老太太的前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