槟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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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9/17 15:34:00

中国幅员辽阔,地大物博,山河风光与四时风物的地区差异都十分巨大,一地便有一地之风物。我老家所在的闽南山区,由于地处亚热带海洋性温湿气候带,历来物产丰饶、山川秀美,山野田间的各种植物,无论人工种植还是自然野生,一年四季大都生长得郁郁葱葱,呈现出多姿多彩、绿意盎然的面貌。从小生于斯长于斯,闽南山野田间的各种植物印象,已经深藏于我的心间,而我对它们也一直都寄予了浓烈而炽热的深情。这些田野植物,既丰富了我儿时十分简单而纯粹的生活世界;还让我的人生世界里,时刻布满了无限期待的生机与活力,更带给我独特的文化地理空间视野、美学价值和审美品味。

安溪县湖上乡五阆山景色

闽南山区的田地类型,按照干湿程度,可以分为两种类型:分布在较低处的水田;地势较高处的丘陵旱地。水田自然是以水灌溉的田地,平常主要用来种植水稻等水生粮食作物,闽南话里称之为“田”或“水田”。在我老家所在村落里,水田都是分布在村落半山腰以下的位置,一直延伸到低洼的山麓和平坝地带,只不多我们村子的平坝地带范围十分狭小,水田面积也不宽阔。如果水田位于十分低洼的坑底或者山脚下,常年蓄水而无法排涝,透水性和排水性较差,土壤无法及时呼吸换气和涵养养分,那么耕种的效果相应也就不太理想,这样的水田通常被村民呼为“烂水田”。

与水田相对应的另一种可耕种土地是干燥的丘陵旱地,一般从半山腰往上,一直延伸到山巅或接近山巅。因为水利灌溉不便,丘陵旱地只能种植番薯等耐旱杂粮作物,闽南话把这种可耕种的丘陵旱地类型称为“畲”。如今,大家熟知福建省的少数民族人口数量相对较少,尤其与云南等少数民族聚居大省相比,不管是种类还是人口数量,都少得多。其中,福建省内本地的土著少数民族以畲族为主。按照词源追溯,“畲族”里面的“畲”字,在古代汉语里就是刀耕火种的意思。畲族之所以得名,应与其自身最早这种较为原始的劳动方式有关。估计闽南山区的古代本地土著先民,最早就是在山坡上以刀耕火种的形式进行生产劳作,所以目前闽南地区留存的土著少数民族也就基本以畲族为主了。

湖上乡盛富畲族村

闽南山区的“田”和“畲”这两种类型的农用地,都具备基本生产功能,但却有着截然不同的风貌色彩。在我小时候,两种类型带给农村孩子们的游赏体验也不尽相同。在我小的时候,大概年代末、年代初期,我老家所在村落由于在山坡上大量采挖石灰石矿产,山体矿脉被破坏殆尽,地下水径流发生改变,原本常年流水潺潺的小溪至此基本断流。因此,半山腰以下原本肥沃的水田也就基本干涸,全村所有可耕种农用地也相应别动地都变成了丘陵旱地。老家村落从“田”和“畲”基本各半的农用地类型,一下子变为百分之百的“畲”之后,对村民们的家庭生计和日常生活带来了巨大改变。一是家庭的经济模式,从原本半工半农为主的模式,变为更加依赖务工,村民们只能选择更多地在村办企业,包括水泥厂、石灰厂上班,以赚取工资性收入。田畲里的粮食作物,也从原本低处种植水稻、高处种植旱地杂粮作物的格局,一下子变成了全部改为番薯、马铃薯等丘陵旱地杂粮作物。原本还有部分村民养殖水牛用以犁田耕地,从这时候开始,全村基本再无人养牛——养牛不仅麻烦,而且耕牛从此也无用武之地,水田都没有了,耕牛何处使力?二是本村这种农作物的耕作格局,深刻影响到了全体村民的家庭日常生活。村民从原本粮食可以半自给,改变为被动地完全依赖外来运输。此时的村民再要想吃上自家出产的稻米,那根本就成为一种奢望。全体村民日常煮粥做饭的稻米,只能到本村米店里购买,或者到镇上购买;而米店里售卖的稻米,基本都是从外省市或者外乡镇运输而来。

当然,在闽南话里面,不管是“田”还是“畲”,都被统称为“田畲”,犹如普通话里面所称的“田地”“耕地”。根据我从小对闽南山区田野的深度观察,田畲作为村民们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田畲所产出的各种动植物资源,首先具备了生产、生活和生态这“三生”基础功能;其次还或多或少可以延伸出一些拓展功能,比如科普的功用,游赏的功用,敬神的功用,以及文学的书写等等,这些都展现出更加丰富多元的功能内涵和文化意蕴。“三生”功能是我老家所在村落的田畲,能够带给村民们的最基本功用。“三生”之中,最基础的功能是服务村民农业生产的功能;其次是满足村民生活的功用;更高阶一点是生态的功效,包括水土保持、生态涵养、肥力保育等作用。

田畲是村民们日常生产劳动的主要场景和目标对象。其中,水田可以种植水稻,这是闽南山区的主要粮食作物。当然,也可以种植莲藕等其他水生作物,只不过我老家所在村落的地势都很陡峭,整个村落基本是悬挂在山坡之上,极少有大块面积的水塘,也就基本没有成片种植莲藕。在我们村落里,莲藕属于极小众的存在,小时候我只见到个别人家的屋前池塘里种有几株莲藕,应该主要作为观赏之用。当然,由于闽南地处亚热带湿润气候区,水稻种植周期较短;水稻收割之后,还可以利用同一区水田,种植槟榔芋(即荔浦芋头)、马铃薯等旱地作物。这种水旱轮作的模式也是闽南山区农田耕作的常见形式。上文已提及,自年代末期以来,我老家所在村落的石灰石矿产开采达到高峰之后,半山坡以上的水田全部变成旱地,悉数被种上了番薯、薯蓣、马铃薯和铁棍山药等耐旱的杂粮作物。

番薯就是红薯,有些地方概称为红苕,既可以作为辅助大米之用的口粮;也可以用来提取淀粉;还可以用来喂猪,是最受闽南山区居民喜爱的杂粮作物。我老家所在村落的山坡地带,以种植许多品种的番薯而著称。番薯的种类,从收成品颜色区分,既有红薯(红番薯),也有白薯(白番薯),还有紫薯(紫番薯)。从口感来区分,既有绵软香甜的品种,也有酥密的品种。番薯的种植相对简单粗放。相比起水稻而言,种植番薯基本不用太过于精细化的管理,一般在四月初开始育苗:先把土地平整好,撒上农家肥;间隔数十公分埋入上一年度选留下来的整只番薯;上面用个塑料布搭个规模小小的土大棚,就基本完成育苗,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和天气来见证奇迹。大概一个多月的时间,等到番薯抽芽到二十公分左右的长短,用剪刀把粗壮的枝条剪下来,以间距三四十公分的株距行距,整齐地扦插到平整好并且撒好农家肥的田畲里面去,就可以了,中途需要两次中耕和施肥,以及多次拔草和扶藤,剩下的也是交给时间和天气即可。番薯的种植周期,从四月份育苗到十月底收成,除非遇到坏的年景或者遭遇番薯瘟疫,一般基本大半年时间就可以收获到肥肥胖胖的番薯成品。

除了番薯之外,薯蓣、木薯、芋头和铁棍山药主要也作为辅助口粮使用,或者混合到米饭里面煮成薯蓣稀饭来食用。偶尔也有些人家会种植一些玉米、木薯等山地杂粮作物。玉米用来煮食,木薯则主要用来提取淀粉。木薯本身并没有什么味道,口味很淡,主要用于提取木薯淀粉,这种淀粉的韧性很好,口感十分Q弹,现代食品工业主要作为珍珠奶茶的珍珠原料。芋头本身也基本没有甜味,但是品种也很多,芋头的叶子十分巨大,叶柄有时候也被我们采摘回家用来炒菜,需要去皮,加入重油反复煸炒方可入口,否则很麻,口感并不太好。芋头的成品按照口感来区分,有酥的品种和滑软的品种,酥的品种以荔浦芋头为主,闽南话称之为槟榔芋,一般去皮、切片,然后直接上蒸笼蒸熟,熟透之后拿来搭配大块的红烧肉(闽南话称为“同安封肉”),这种搭配方法可以上婚宴酒席,是一道传统闽南风味菜,广受当地百姓欢迎,至今仍有很大的市场。软滑的芋头品种,叫做“芋艿”,一般是带皮水煮或者上过蒸熟,熟透之后吃者自行剥皮食用,如今是大饭店里面最流行的粗粮拼盘“五谷丰登”里面必备的一种杂粮。

田畲上面生长的农作物,除了各类杂粮作物外,还大量种植适合本地气候特征的蔬菜,尤其是山坡上地势高一点的田畲和屋前屋后的旱地,都被利用来种植蔬菜。闽南山区的蔬菜品种极多,与南方各地差异并不大。常见的叶菜类,主要包括广东白(即大白菜)、蕹菜(即空心菜)、红根菜(即菠菜)、包菜(闽南话也称为“高丽菜”,听名字以为是朝鲜传入的,实际上跟古称高丽的朝鲜一点关系都没有,包菜也就是卷心菜或称莲花白),茼莴(即茼蒿),白苋菜,厚皮菜。花菜类,主要有菜花(闽南话把花菜称为“菜花”,许多词语倒置是闽南话的一大特色,比如闽南话把“热闹”称为“闹热”),西蓝花,紫衣甘蓝;当然,有时候我们也吃番瓜(即南瓜)的花。块茎类蔬菜,主要包括菜头(即萝卜),甜菜(大头菜),菜球(即苤蓝);当然,有时候也拿马铃薯切片炒来做菜。豆类,主要包括四季豆,菜豆(豇豆),目豆(青扁豆),胡乳豆(豌豆)。瓜类,主要包括青瓜(闽南话把黄瓜称为青瓜,似乎更贴近事实),丝瓜,角瓜(即棱瓜、八棱瓜),番瓜,瓠(即葫芦瓜),冬瓜,香洋瓜(即佛手瓜)。调味品的时蔬,品类主要有小葱,火葱(即粉葱),姜母(即生姜),蒜子(大蒜),藠头(藠头主要也用以腌制咸菜),芫荽(即香菜),芹菜,茴香(即小茴香)。

其中,有个别几种具有闽南特色的蔬菜品种,我在外地见得比较少。比如,长得十分高大的芥菜,叶盖如伞,主要目的是用来腌咸菜。比如,有一种叫做“莴菜”,味似莴笋叶子,但形状和长势则更接近油麦菜,主要是扒叶子用来清炒,重油,蒜瓣煸香,再放进莴菜叶子,炒至断生,加点薄盐,味道极其鲜美,且带有淡淡的香味,用来搭配闽南本地早稻米熬煮的粘稠稀饭,最适宜了。再比如,有一种闽南话发言为“闽菜”的蔬菜,杆直叶白,实际上是一种苦麻菜,采摘菜叶,焯水后,拿蒜瓣煸香油锅,下入菜叶清炒,味香而口感极嫩。这种苦麻菜的新鲜菜叶子,也广受家饲鸡鸭鹅的欢迎,只要把苦麻菜的叶子丢到地上,立即可以吸引来一群鸭和鹅的啄食。

田畲,尤其是“畲”里所生长的植物,除了人工种植的杂粮和蔬菜等农作物之外,更多的是各种野生的杂草。如果说大人们的主要劳作方式既包括种植也包括收获,主要对象是粮食作物和瓜果菜蔬;那么,我们老家农村小孩子的主要劳作方式则是采摘,主要的对象就是田畲里野生的、处于自生自灭状态的各种杂草。

我在村子里读小学的时候,上学之余的业余时间除了和小伙伴玩耍外,更主要的时间是帮助父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动,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内容就是到田畲里采摘蔬菜和杂草。人工种植的各种蔬菜,采摘回来既可以给家人吃,也可以拿去喂养各种家畜和家禽。田畲里自由生长的各种杂草,则主要是用来喂养各种家饲动物。彼时,农村家庭的种养业是农业生产的主要副业,一般村民家庭除了养殖数量多寡不一的猪、牛、羊和狗等大畜外,经常也会饲养一些鸡鸭鹅等家禽,以及兔子、竹鼠等小动物,少则几只,多则几十只甚至更多。其中,除了小狗和小猫一般用以看家护院外,饲养猪牛羊和兔子、竹鼠等家禽家畜,售卖之后获得的经济收益,是小农家庭经济来源的重要补充。家畜家禽日常产生的粪尿及其窝棚地面铺垫的干草,经过一定时间发酵后,就成为回归旱地的最重要农家肥原料。偶尔小农家庭也会宰杀一点家禽家畜用以改善饮食生活,这是小农家庭日常生活重要的蛋白质来源。

在这些家禽家畜之中,兔子和竹鼠主要是吃草,因此我在上学之余必须到田野里拔草用来喂养兔子和竹鼠。在闽南话里,“拔草”的准确读音是“挽草”,而非简单呼之为“拔草”。我个人理解,“挽”虽然只有一个字,但它应该是更加强调一系列连贯的动作——除了把杂草从田野地里拔出来,或者用镰刀把杂草的根和茎直接割断,或者直接用手拽着杂草的茎杆向上用力提起来,让整株杂草连茎带根和泥土相互分离这个简单的物理位移动作之外,还得小心翼翼地、略带虔诚地把杂草放进随身携带的菜篮子里;然后再用一只手的手臂,挽着菜篮子的提把手,缓缓地行走在田间阡陌和乡间小路,把这满满一篮子杂草提回家里;到家也不能随意把菜篮子丢到一边,得挽到兔子的窝棚旁边;而且要趁着最新鲜,第一时间把杂草丢撒一些到兔子的窝窝里,让可爱的小兔子尽情享受我亲手采摘的最新鲜清香嫩绿的小草。这一套流程全部完成了,才能称为“挽”。我小时候,自认字开始,就固执地认为,这个“挽草”的读音和书写,比起用普通话里用“拔草”这个词语来描述这项农村的重要劳动生产内容,既包括了采摘杂草的目的和工具,也包括了动作和流程,很显然它的内涵和外延都要大得多,我甚至觉得“挽草”这个词的发音也比“拔草”优雅得多。

作为我小时候最主要的劳作方式,挽草在时间选择和空间范围上,呈现出相对的规律性特点。对闽南山区的农村孩子来说,挽草这项事情,一年四季都可以开展,由于闽南地区常年气温相对暖和,冬天下雪较少,即便下雪,也基本只覆盖到山头的高处,半山腰以下的农房集聚区域和田畲基本落不到雪。因此,从春徂秋,一直到气温相对较低的冬季,我都会到田野里挽草。具体到更小的时间段,比如以周和日来计算,则一般是在下午放学之后的傍晚时分,或者周末的全天。下雨天是坚决不能挽草的,一来下雨天无法开展室外活动;二来淋过雨的杂草拿回家里,也不能立即喂养兔子,必须得先摊开晾干之后方能投喂,以免小兔子吃到生水之后拉肚子。同时,喂养兔子也需要一日三餐,饲养家禽家畜与人相通,也讲究“不时不食”。——这些朴素的哲理,在我小时候的生活世界里,也基本都是以己推人、以人推物,直接把人文关怀分享和安放到家禽家畜身上。

在空间范围的选择上,挽草基本是围绕着自己居住的住房一公里半径的范围之内,极少到更远的地方。不舍近求远,原因显而易见:一是自己居住的周边田畲情况相对熟悉,二是节省时间,三是采摘好之后毕竟要把一篮子杂草提回家,也需要费力气的,当然是路越近越省力。当我决定出门挽草,提上一个菜篮子、配上一把镰刀,两样工具拿齐之后,走出老宅大门了,这个时候一般才会开始决定要往老宅大门的左边还是右边走。具体是朝着哪个方向走,我很少提前深思熟虑,从未考虑到附近田畲的某丘某区——因为杂草的生长遍布田园四处,无需担心哪个方向不会生长杂草。从我懂事开始,即十分清楚地观察到一个现象——人工种植的农作物基本种植在田畲的表面,也就是与水平面平行的田野的平面上,换句话说,就是生长在经过人工整理的“垄”上;而杂草生长条件则不拘一格,垄上会长,垄沟也会长,垄壁也会长,整块田畲的田壁上,也还会生长杂草,就是乡间小路、水沟旁边、树下林荫,屋前屋后,杂草无处不生。

田畲里的杂草,品种繁多,形态各异,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绿色典藏宝库,是我小时候植物学知识启蒙的起点,也是最活生生的教材,我在挽草的过程中,也顺便掌握了大量的科普知识。就说我老家所在村落的田畲杂草,说说分类,都是一门大学问了。据我观察,从形态鉴定分类看来,我老家村落田畲里的杂草,种属成分十分复杂,估计有数十种之多,其中最常见的杂草,应该是以菊科和禾本科为主,其次还应该包括豆科、蔷薇科、茜草科、石竹科、苋科、大戟科、十字花科,等等。如果按照生活型分类,则至少包括有单子叶杂草和双子叶杂草,其中双子叶杂草的品种最多,还有少数几种蕨类杂草。这些杂草的多样性,与其生存的环境,包括土壤、温度、地域经纬度等因素密切相关。总体上,除了特别干旱的年份之外,田畲里的杂草大抵都是常年长势旺盛,旺盛程度往往超过了人工种植的作物,令村民又爱又恼——烦恼的是杂草的生长势必与农作物争肥力争阳光争水分,爱的是日常生活里时时都离不开杂草,包括喂养家禽家畜,包括日常治疗和预防一些小毛小病,来自田畲里的杂草为村民的日常生活带来了许多帮助,可谓是是闽南山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物产资源,是大自然赐给当地村民们的宝贵财富。

除了作为物质的功效之外,田畲里的有些花草,还被赋予了特殊的审美和精神功效,比如用以敬神。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每年七夕节,我老家的村落都要奉祀七仙女。奉祀七仙女的仪式上,除了跟供奉其他神明同样需要烹煮饭菜、焚烧香烛和纸钱之外,与其他神明最大的不同,在于我们奉祀七仙女之前还需要采摘一大盘子的花,重点是凤仙花。我没有考证过采用凤仙花的具体原因,但我猜测可能跟凤仙花这种花的名字中带有“仙”字有关,闽南话里还直接把凤仙花亲切地称呼为“七娘妈花”,就是七仙女花的意思。既然是凤仙,应该就是敬奉给仙女使用的吧。凤仙花可以是水粉色,也可以是红色,当然白色也无妨;还可以是红、粉、白杂色,分别采摘不同的颜色的凤仙花,混合成为一大盘;更多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再采摘一些八棱瓜的花朵,七夕节的时候正值八棱瓜大量盛开,而它的花朵则是黄色。通常,我们会把凤仙花和八棱瓜花混合成为一大盘,然后扑上粉,就是平时给婴儿使用的爽身粉,是一种白色的粉末,均匀地撒在花朵上面。在敬奉仪式结束的最后一刻,这一大盘扑了爽身粉的凤仙花和八棱瓜花,会被我们从屋子的上厅堂(高处),用力洒向下厅堂的屋顶上(低处),并且在口中默念“七仙女,这些漂亮的花朵你们就领用了吧。”小时候,我并没有看过明清戏曲《天仙配》,也并不知道七仙女具体是指哪七位女神,但我十分清楚地知道:这个仪式寓意着要把花和粉送给七位女神,让她们装扮爱美的自己。在此意义上,闽南乡村一直能以如此淳朴和敬畏的方式,展示着乡民们最质朴的审美价值和虔诚的民间信仰,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从来生生不息,这也就是闽南乡村社会民间信仰文化长期兴盛的主要原因。

于我而言,挽草的过程既是劳动的过程,也是科普学习的过程,更是时刻充满了惊喜。当然,偶尔有时候会是惊悸或惊险,比如自己正蹲在田畲里专心挽草,突然之间,一只藏在草丛里的巨大的雉鸡(闽南话称为“山鸡”),扑棱棱地从身边一飞冲天,发出巨大的响声,让人惊恐万分,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也有的时候,在田畲里会遭遇毒蛇。平时我到田畲挽草,基本工具肯定是“一篮一镰刀”,偶尔会带一截刚竹做成的竹棍子。这把镰刀和夏季里才会带着的竹棍子,是我预备用对付毒蛇的武器。我考虑到,夏季毒蛇出没,冬季毒蛇冬眠,所以夏季就需要多预备一截竹棍子用以击打“竹叶青”等种类的毒蛇,据民间说法竹叶青蛇就怕竹棍子。镰刀则是一直都要随身携带的,而且我在出门前,基本会先用磨刀石把它磨得锋利锃亮;我设想“一刀多用”,平时可用以割草,夏季可以当做对付毒蛇的武器。我想好了,如果毒蛇向我进攻,那我就直接挥舞镰刀,对着毒蛇的颈部狠狠地挥它一刀,无论如何也要让毒蛇身手分离——只不过,在我十余年的挽草生涯中,这个动作从未发生过。我虽然许多次在路途上遭遇毒蛇,但自己本领的反应,也是最基本的动作,就是立即停止前行,互不侵犯,如此就能给予毒蛇足够时间去移动,让它自行慢慢滑行到自己的视线之外,然后再继续往前走。

到田畲里挽草,更多的还是惊喜和欣喜。只要季节对头,挽草的劳作过程往往被我巧妙地演变成为一边采摘杂草供小兔子食用、一边采摘野果供自己品尝的有趣活动。闽南山区的田畲,尤其是田壁上,往往盛产各种小野果,比如:树莓(即覆盆子,蔷薇科悬钩子属植物悬钩子的果实,闽南话称为“红藨”);地菍根(即地茄子,野牡丹科野牡丹属地菍的果实);等等。一旦适逢其时,树莓和地菍正值成熟,往往可以采摘到一大口袋,可以带回家让家人们共同收获的喜悦和甜蜜。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一般是直接站立在贴近田壁的垄沟里,现采现吃,摘一粒,吃一粒。树莓的味道酸酸甜甜,无渣无核,颜色红艳诱人,属于质量上乘的高端野果子;当然,也要十分警惕树莓的枝条上面生长的密密麻麻的倒钩刺,有时候我的双手也被会这些密布的倒钩刺划伤一道道小口子。地菍子的口感则是十分绵软甘甜,颜色呈乌黑发亮,吃在嘴里嘴巴都会变成微微的黑色。

大多数的时候,我可以享受到大自然带给我的欣喜。此时,田畲里的一切活动,基本都会变成属于我的个人专属休闲时光。挽草通常都会在晴好的时节和天气里开展,一旦遇到天黑下来,或者骤雨将至,我就会匆匆赶回家,停止这项劳作。我小的时候,由于工业污染较少,闽南山区的天空通常都是晴朗,除了下雨天和台风天,大多数时候都是晴空万里、风和日丽,这时候挽草虽是劳动,但心情通常都是保持愉悦。父母亲并没有规定必须完成多少任务;自己也没有要求自己每次都必须百分百把菜篮子塞满,在这样宽松的家庭环境里,我想要采摘多少杂草带回家,全凭自己的心情和想付出的时间。有时候,自己选择的路走得略远一点,或者采摘杂草的数量较多,菜篮子变重了,那么这个时候,我往往会选择一小块平坦的草地,或者在田畲的一个空旷角落,或者在路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歇息;或者干脆就整个人仰面平躺,这时的我,整个人被周围的苍翠所环绕,眼睛正对着天空,看天上的云卷云舒,感受云淡风轻;抑或微微扭头,看远山如黛,看风吹动着田畲尽头的那些小灌木丛,纤细枝条在风中翩翩跹跹地摇曳舞动……这时的田野和绿草,还有飘在天上的澹澹云朵,都可以让自己忘却了生活和学习中的所有苦恼,天高云淡,无忧无虑,何其惬意。

我从小就和田畲里面的各种植物打交道。在此过程中,我不仅掌握了大量植物的生活习性和生长规律,学会了辨识各种植物的名称与分类,包括植物的功用与禁忌。以至于到现在,一般目力所及的各种植物,不管是从学术上进行分析,还是从民间日用的角度进行考量,我都能说出个一二三。这也是田野植物所具备的科普功能。在长期的观察对比和学习中,我早已懂得植物如何鉴定分类,植物如何移栽、栽培与管理,植物本身具备何种药用价值和观赏价值,以及如何挖掘这些价值。许多人对此表示惊叹,都以为我的植物学知识是在大学时期通过书本学习所获习。殊不知,我从小早就开始洞察植物,一如洞察周遭的生活世界与人文世界。田畲里的植物细节,只不过是我的家乡所赋予我种种生活本领中的一个角度而已。

实际上,带着对田野植物的熟悉,带着对田野植物的感情,我一路走向远方,不断去见识和领略更多地域的植物及其色彩。在此意义上,家乡田畲里所出产的植物及其带给我的生活本领,是对我这样的远游的漂泊者最长情的慰藉。现如今,每年暮春时节,也就是田野植物最为清丽多彩的时节,不管我身处何方,每当我望着窗外姹紫嫣红的花朵,以及青翠欲滴的绿叶,耳畔似乎总会回荡起家乡郁郁苍苍的田畲正向我发出深情的召唤:“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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