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门
文/薛永钧(青年作家网签约作家)
尕三子比我高两个年级,儿童节学校演节目,我在台下站在凳子上才看到台上一个男学生和一个女学生在跳舞。当台上的老师唱到“彩云追着马儿跑,嘎哒嘎哒一路飞”时,台上的两个同学把手指一只叠一只,叠成鸡头的形状、两只胳膊弯曲,两条腿前后跳跃,两只手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晃动。当老师唱到“草儿青青,羊儿肥!”时,男生和女生互相用一只揽住对方的腰,一只手向着天空翻转,两人四条腿一掂一掂地跳着顺时针旋转。
这个时候我已经看不到台上的人了,我前面的同学也站起来站在凳子上,我努力地往前看,我后面的同学也往前看,我更后面的同学更努力地往前看,我后面的同学就像山一样向我压了下来,我一下子从凳子上掉了下来。
六一节后,学校里8队的同学们都说尕三子和葛翠芳是两口子,他们俩是一个班的,上课坐在一起的。
8队买了电视机放在办公室外的院子里,晚上电视机抬出来,拉上电,屏幕上白花花一片,就有人喊,尕三子!尕三子!尕三子就“唉!唉!”地答应着爬上墙,上到房顶转天线。下面的人说转,尕三子就转,下面的人说好,尕三子就停下,下面的人没了声音,尕三子还在房顶上问:“好了没有?好了没有?你们都看开了我还在上面呢!”
尕三子家就在8队办公室前面,看电视的人来来回回,都从他家院子里经过。那时全村的人都去8队看电视,看电视的时候被挤掉鞋,丢了东西的,第二天都到尕三子家去找。有时尕三子下课时被同学们追着满学校跑,因为尕三子一下课就吃瓜子,同学们都追着他要,都说尕三子晚上看完电视,等看电视人都走了后,用麻杆子点着火在办公室的院子里找别人丢的东西,他吃的瓜子就是找东西时捡到的钱买的。
一天晚上,我去看电视时我看到尕三子家北房的小房子的窗户透着粉红色的光,他家里院子里还有酒肉的香味,人们说是尕三子的大哥娶媳妇了。
后来我家盖新房子和8队挨在一起,我从那时开始和8队的小孩们一同玩,知道了尕三子的父亲在供销社上班,供销社人都是公家的人,尕三子家的情况就比村里其他人家好。
我上初中时尕三子的二哥蔡老二到街上的商店里上班了,他穿着胸前两大块红颜色的运动衣,戴一副墨镜,头发长长地、亮亮地披在肩上。村里的人说蔡老二每天都要往头上抹二两头油。春节村里闹社火时,瓜娃子、大妈、地里*都不放过他,他也高兴让瓜娃子、大妈、地里*抓住。他有钱啊!在人群里大把地掏钱是很荣耀的事。街上来了耍把戏的,别人一见来收钱转身就溜,他蹲在房顶上扔下来的是几块几块的纸钱。
街上的第一家理发店是陈琳开的,她皮肤白,身材高窕。她是街上第一个穿红色喇叭裤,第一个把头发放开长长地披在肩上的姑娘。理发店的窗口装着两只喇叭,街上成天响着“高高的树上结槟榔,谁先爬上谁先尝呀……”
陈琳的理发店开了没多久,放学时就看见她和蔡老二在河边转悠。我身后的两个高年级的女同学说,9队的陈琳和8队的蔡老二谈恋爱了,他们俩真是天生的一对啊!
是啊!蔡老二有工作,家里的情况好。陈琳人长的漂亮,又打扮的新潮,不可能嫁给我们村或者别的的小伙,一天灰头土脸地到地里干活去吧!
蔡老二和陈琳结婚的当天晚上,8队的还有我们队的很多小伙都去闹洞房,村里讲究结婚头三天无大小,就是说这三天里不论辈份,不论年龄,都可以对新媳妇说些过份的话。比如装烟的人问,我抽的是什么烟,新娘就答,是喜烟。装烟的人又问,是谁和谁的喜烟,新娘就说她某某和新郎某某的喜烟。有很害羞的新娘,一晚上连新郎的名字都说不出口。蔡老二和陈琳结婚的那天晚上装烟的人问谁和谁的喜烟时陈琳答的很干脆,就是她和蔡老二的喜烟。一位装烟的人问她,结了婚干什么,陈琳用嘴呶了一下墙上的挂的画里的吊着牛牛的胖娃娃说:“为了那个!”
新房里所有装烟的人都乐翻了。
蔡老二和陈琳结婚后不久,蔡老大媳妇的事就在村里传开了。
因为尕三子的父亲是公家人,蔡老大初中毕业后就招工到县水泥厂当工人去了,他结婚后把老婆带到厂里找了一个临时工干着。没多久,蔡老大的媳妇就和比她小五六岁的一个小伙好上了。我小的时候,村里家家门口一天到晚,有好几个穿着破烂衣服,一只手提棍子,一只手拿一只脏碗的年老的、年轻的男人女人,站在院门口爷爷奶奶地叫着要饭。那一年县水泥厂照顾那个穷县,在那个县招了一批临时工。和蔡老大媳妇好的那个小伙就是那个穷县来的。蔡老大的媳妇和那个男的好上后不管自己的两个小孩,尕三子的母亲就经常到县里看两个孙子,收麦子的时候她把两个孙子里带到村里来,村里的人看到那两个小孩子说,看呐,那两个小孩就是蔡老大的小孩。
尕三子的父亲也到蔡老大的工厂看两个孙子,一天晚上喝了酒回家,那晚的月亮很亮,到处都明晃晃的一片。他走到厂区时一脚踩进了一个废水池。那个水池很大很深,天亮时才发现水池里漂着的尕三子的父亲。
尕三子的父亲是死在外面的,村里的讲究是不能进家门的,村里人就帮着在尕三子家外面扎了丧棚。蔡家的人都披麻戴孝哭的凄凄哀哀,蔡老大的媳妇坐在地上没有一点声音。村里人说,蔡老大媳妇心里长了狗毛。
发送尕三子父亲那天,和蔡老大媳妇好的那个小伙子在村外的公路边转着。下完葬,蔡老大媳妇从山上下来就和那个小伙坐车走了。
尕三子母亲请了村里的阴阳先生,在家里焚香烧纸地讲究了一番,在院子西面的院墙拆开了一道口子,修了院门,把以前的北房边朝北的院门用土块砌上了。
镇里在镇*府外面的地里建了市场,原来商店所在的街上的摊点全搬到市场上去了。医院从后面开了大门,和市场连成了一片,街上去的人更少了。
蔡老二在上班的商店生意一天不如一天的一天早晨,肩上扛了一把铁锨下地干活去了。碰见他的人问他,怎么不去商店上班了?他说,上班一个月一百多块钱,不上班一下买断工龄五千块,五千块他要上五年班,五年后还不知道会变成啥呢,他还不如在家劳动!
蔡老二的媳妇陈琳在市场上租了一间房,把理发店搬到市场上去了,店门口挂着两只大喇叭,喇叭一天到晚地唱着: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想起了过去,又喝了第二杯……
蔡老二在地里干活,中午到理发店吃饭。理发店刚开的时候,他到理发店时陈琳已做好了饭,有时他来的晚了陈琳就把饭炖在炉子边上。蔡老二吃过饭帮陈琳把水缸提满水,扫扫地,坐在理发店门口看看市场上来来往往的人,下午又到地里干活。秋收后地里没什么活了,蔡老二早晨把水缸提满水,地扫干净后就望着外面市场上的人出神。炉子上的水开了,水壶里的水溢到炉盖上咝咝咝地响着他也没听见。陈琳停下手里的活吼他:“唉,你是死人啊!水开了你没听见啊!”
蔡老二把水倒进暖水瓶,木木地把水壶放在炉子上,刚放下水壶又开了,陈琳一把提起水壶,水壶轻轻地,她又骂:“唉,我说你是死人你还不相信,水壶没灌水你就搭在炉子上,你存心要把水壶烧坏吗!”
进入腊月后市场上更热闹了,来理发店里的人多了起来。陈琳收了一个姑娘学理发,店里烧水扫地的活学理发的姑娘全包了,外面天气很冷,蔡老二坐在炉子边上烤火。店里有四张凳子,进来第五个人时陈琳就骂:“唉!死人啊!你把凳子让给人坐,你怕冻死啊!”
外面转来转去也就是人挤人,人看人。回家去吧,家里冷屋冷炕地比外面还冷。蔡老二就从市场转到街上,从街上转到家里,到家门口后转身沿着公路转到市场,一天三趟地一直转到天黑。
村里把身上带有一些女人特征的男人叫“丫头精”。尕三子身上就有很多女人的特征。他说话声音细声细气,同别人吵架时还一只手叉在腰间,把他的细腰一扭一扭地和别人骂。一段时间里他热衷于给本村和别的村的准备结婚的小伙子布置新房。以前谁家的小伙要结婚了,这家的母亲就会请村里心灵手巧的姑娘或者刚结婚的新媳妇给儿子布置新房。8队的王大头结婚时尕三子自告奋勇地为王大头布置了新房,他剪的贴在窗户上的喜鹊,就像站在梅花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贴在墙上鸳鸯,好像还在水里交头结耳,新房最中间墙壁上的大“喜”字是他用花手绢扎的,就是连炕上大红缎子铺盖也是按照他的设计摆放的。那一次尕三子出了名,以后村里和外村的小伙结婚都请他去布置新房,到了正腊月,请他布置的还要拿两瓶酒提前几天给他打招呼。
陈琳,也就是尕三子的二嫂到兰州学习烫发技术后再没有回来。
到过兰州的人回村后都说陈琳跟了一个比她大很多的男的,那个男的给她开了一家理发店,理发店又大又宽敞,里面的人很多,比在我们镇的市场里挣的钱多多了。
蔡老二每天丢了*一样,在地里干活,干着干着把铁锨一扔,就跑到市场上去了。陈琳开过理发店的门市已改成服装店了,蔡老二进到服装店门老板:“陈琳回来没有?”有时老板看到蔡老二来了,远远地就说:“陈琳没来。”
尕三子的母亲在我们村里的寺里入了佛,为寺里做事积累功德,成了一个善人。
一天,庙里来了一位跳神的神婆,尕三子母亲请神婆在自己家里念咒画符地讲究了一番,在院子东面的围墙拆开一道口子,修了院门,把原来的西门用土块砌上了。
夏收后的一天下午,村里来了一个外地人打听尕三子家,这个外地人到了尕三子家门前,请了一个人把尕三子母亲叫到门外说,他是临洮人,是尕三子大嫂跟着去的那个小伙的叔叔。这个外地人说,一天晚上,他侄子和尕三子大嫂在村外的麦场里睡觉时,麦场失火,他侄子和尕三子大嫂都被烧死,他要尕三子家去人到临洮取尕三子大嫂的骨殖。
尕三子母亲当场就晕到在门口,周围的人把她抬进屋,掐人中,灌浆水,好半天才醒过来。村里人让尕三子到县里去叫回他大哥,又叫了村里几位爱管事的人,一起去临洮。
尕三子母亲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不去,谁也不许去,活着的时候都不进我家的门,死了还找回来干什么?”
蔡老大和村里几个人到了临洮后,到我们村来叫人的那个人带他们到一个麦场上,麦场有烧过火的痕迹,麦场边的一个坑里放着一个水泥袋,那个人说水泥袋里面就是蔡老大媳妇的骨殖。一起去的我们村的人提出要看看那个小伙的骨殖,被当场拒绝。这时候麦场上的人越聚越多,有的手里拿着棍棒铁锨,蔡老大和村里人只好离开了围着他们的人群。
村里人讲,临洮那个小伙家里的人根本就不同意那个小伙和蔡老大媳妇来往。尕三子父亲去世那年,临洮小伙回家后他家里就不让他再到我们县的工厂来上班,但是他们俩人还是你来我往地在一起。蔡老大媳妇到临洮时,小伙家里连门都不让她进,她就在小伙家附近躲着藏着,小伙在家里呆上几天又和她跑到外面去了。后来小伙家里给小伙子说好了一门亲,但是蔡老大媳妇还是在小伙家周围经常出没。小伙家里的人谋算后,趁蔡老大媳妇一天晚上在麦场上的麦草里睡觉时放了火。
蔡老大从临洮回来不久,他所在的工厂被另一家工厂收购,蔡老大被一年三千块一次性买断了工龄,和工厂再也没了任何关系。
到尕三子娶媳妇的时候,村里的年轻人开始自由恋爱了,两个年轻人互相看上了,到河边转转,清明节时一起逛逛庙会,请个人到双方家里通个气,选个日子也就把婚结了。尕三子也谈了一个对象,那姑娘是我们一个村的,俩人河边也去了,庙会时还拉着手在逛。
但是尕三子的母亲坚决不同意尕三子谈的这个对象。尕三子的母在和她一样,为寺里做善事的善人中间打听到,一位善人家有一个瘸腿的姑娘给尕三子定下了亲事。尕三子终究没扭过他母亲和这个拄着一根柺子的瘸腿姑娘结了婚。
几年村里,去外面打工的人多了,以前春节时全村闹的大社火成了现在以队为单位的小社火。2队的在扭秧歌,3队的在踩高硗,4队的在打跳鼓,5队的在唱小唱,6队的在耍狮子,7队的在耍大头和尚。以前8队和9队一起装铁芯子,铁芯子没有两个队的人闹不起来。8队生产队时办公室里的院子是水泥地,尕三子发动了8队的几个小年轻,这个搬来家里的电视机,那个搬来家里的VCD,晚上放着的碟片跳舞。这可是个新鲜事,在这之前村里的人们只在电影电视里看到认识不认识的男女一见面就可抱在一起转来转去的,现在村里也有了跳这种舞的人。
第一天晚上尕三子教没结婚的姑娘和结了婚的年轻媳妇们跳,第二天晚上有几对男女开始跳了,第三天,第四天,8队的还有外队的好多男女都来抱在一起跳了。
正月十六,村里传着一个的消息,尕三子领着康老六的媳妇跑了。
种完麦子后,尕三子母亲请了一位外地的和尚,在家里焚香念经地讲究了一番后,在院子南面的院墙拆开了一道口子,修了院门,把原来的东门用土块砌上了。
薛永钧,甘肃永登人,毕业于西南师范大学(西南大学)中文系。出版诗集《在柳絮纷飞的日子里》、散文集《乡下的城里人》、小说集《寻找老巴》、长篇小说《四合院》、《接兵》,另有长篇小说《冰水谣-我的水兵摇篮》、《不散》。